June 13, 2006

出死入生的平安夜 / 張伯笠

一九八九年,天安門民主運動爆發時,我擔任絕食團體和天安門指揮部的副總指揮。八九年六月四日的槍聲一響,我生平第一次,失去了平安。前一天還共享一盒便當的同學,許多躺下就不再起來;那是我第一次思考死亡。如果此刻生命結束,我將去哪裡呢?很早我就知道人除了肉體,還有靈魂。我的靈魂會去哪裡?我不知道!


裂變與漂泊

一九八九年六月十三日中共發出通緝令,通緝王丹等二十一名學生領袖。記得當時,我正躲在一位老友家中,從中央電視台聽到自己被通緝,無助地望向朋友,他卻有意避開我的眼光,我立刻知道自己該怎麼做。

在大雨滂沱中,我默然離開。分不清自己臉上的是雨水還是淚水;拿出記滿電話的小冊子,狠狠地將它撕碎、踩入泥底。此刻,侵襲我的不是恐懼,而是一種從未有過的淒涼感覺,因為,我已經失去和一切親友站在一起的權利!

我決心不和任何親友連繫,化名王老四,扮成農民,從此和過去的張伯笠徹底告別。兩年之久,不曾叫過自己的姓名,那種痛,是很難描述的。我時常不平:

為什麼我們說了真話,要被通緝,而那些殺人的卻高高地坐在掌權的位置上?
這世界的真理是不是顛倒了?

恩典與我初次相遇

幾個月後,我來到中蘇邊境一座村莊。一個農民接待了我。在這個地方,我的生命有了一個新的開始!

這農民是個基督徒老姐妹。起先我很希奇,中國農村怎麼會有基督徒?我對基督教並不陌生,讀過聖經,也和人辯論過。耶穌的獻身精神,一直是我衷心欽佩的。耶穌基督受了多大冤枉——被自己所愛的人釘死!在十字架上,竟然還能禱告說:「父啊,赦免他們,因為他們所作的他們自己不曉得。」我知道自己絕對辦不到,每回從被處決的惡夢驚醒,我總是怨恨地說聲:「十八年後,咱又是好漢一條!」

然而,面對這位接待我的女基督徒,我不願意欺騙她。

「你知道我是誰嗎?」第一天我就問她。「你不是張伯簽嗎。」她不識字,伯簽和伯笠相差不遠。「你怎麼會知道?」「你不是上電視了!」電視上接連幾月,播放我們二十一位所謂學生領袖,在天安門廣場的畫面。不過,我沒被警察認出,竟被她給認出來,我想是神給她的慧眼吧。「那叫通緝令!」我告訴她。「管他什麼令,能上電視就不容易啊。」在大陸,十幾億人口,能上電視確實不易。

「我躲在你家,你會很危險,你知道嗎?」「知——道——!電視上不是說誰膽敢窩藏,嚴懲不怠嗎,這我也知道。」「妳怎麼不怕?」我問她。

「是神把你帶來的,我就不能拒絕!即使坐牢,我想也是為主作見證。」她說得很普通,她說:「你讀了那麼多大學,應該出來為國家多作貢獻,為什麼抓你呢?像我這樣沒有文化的農民,坐牢就坐牢,也不會對國家有什麼損失。」

我想,這真是一個普通農民,所講最普通的話,但卻是最有愛心的話。後來我瞭解這就是基督徒不同的地方:我最親密的朋友,在我走的時候沒有攔我;而這個我不認識的基督徒,卻願意冒死接待我。

就這樣,我住進她家。

活水泉源解我乾渴

我從不知道人世間能有這樣的情感。她對我非常好,她把家裡的雞殺掉,天天為我燉雞湯,因為我的身體十分虛弱。不過,我卻吃得很不平安,總是懷疑她有什麼目的,在中國沒人把罪犯當人看。我揣測她肯定有什麼事求我,我很害怕欠人太多回報不了。

有一天,她說:「老四啊,姐姐有事求你。」
當時我心情不是很好,心想:我還沒平反,你就來求我,我能為你做什麼呢?

「姐姐想讓你給我讀本書。」

讀書?這不是什麼大問題,咱不就是讀書人嗎!你說吧,讀什麼書?她從好幾層被子裡拿出一本書,那是手抄的約翰福音,還用布包著。原來這裡的基督徒,每傳一本聖經,各人可保有七天。這次是約翰福音,下次可能就是羅馬書或哥林多前後書。姐姐不識字,先生和孩子也沒耐心給她讀,但這七天即使只能捧著聖經,她也絕不放棄機會。

起初,我只是用一種回報的心情開始讀。喝了人雞湯,自然得為人效力。但是,讀完前兩章之後,即使姐姐不在,我還繼續讀。從來沒有這樣地看聖經,我想我後來也沒那樣認真地讀過聖經。那是一種饑渴,你渴了,祂給你水喝。正如耶穌所說:「人若喝我所賜的水就永遠不渴,我所賜的水,要在他裡頭成為泉源,直湧到永生。」還有約翰福音十六章33節:「我將這些事告訴你們,是要叫你們在我裡面有平安。在世上你們有苦難,但你們可以放心,我已經勝了世界。」耶穌基督這段話,讓我心靈非常震動。我想到耶穌死後三天復活的情景,當時甚至異想天開:要是我被槍決了,復活後走在北京街道上,共產黨必垮無疑。

就這樣,我不斷地給她讀聖經,神的話就進入我心裡。神的恩典實在很奇妙,如果祂讓牧師給我講道,我覺得牧師沒我知識高;如果祂讓大學教授給我講,我也不見得會信。而神卻使用一個最卑微、不識字、沒有文化的人,不是給我講,而是讓我給她讀。讀的是神的「原話」,而不是通過哪個傳道人的口再講出來。感謝主,祂的話就是這樣有力量。

河南來的小姐妹

一九八九年聖誕節,我決定逃往蘇聯。臨走前,姐姐為我禱告。禱告完,她說:「老四,姐告訴你一句話,不論你遇見什麼困難,你向我們的神禱告,耶穌基督是垂聽禱告的主。」她給我下麵條,我一邊吃,她一邊流淚。這一別,不知是死是活,不知什麼時候能再見面。

我選了聖誕夜,冒險偷渡國境,因為那天是「平安夜」。黑龍江面非常遼闊,間有幾座荒島。渡江是最恐怖的一段,當時氣溫約零下三十九度至零下四十度,吐口痰就結冰。然而,因為緊張和疲勞,我卻全身流汗。我走走停停,躲避解放軍和蘇聯瞭望塔的探照燈搜索。當我爬到蘇聯的時候,約早晨九點多。我深感自由的可貴,沒有失去自由的人,不知道自由有多寶貴。在這裡,通輯令對我失效了!

就在這,突然刮起了大風雪,我完全找不到路。到了晚上,我突然聰明起來,心想:何不回去呢,不然會凍死在這裡;下次找對地方,我再過來。誰知大雪紛飛下,根本找不到來時路了。我再也走不動,心裡明白大概再三四個小時,一定會凍死。極度恐慌之時,我竟看見一個大草堆,趕緊躲進去取暖。但是,身體一停止運動,汗水和衣服立刻凍成冰;還有成群的野狼,在附近出沒。第一次,死亡那樣真實地臨到。我就要凍死在西伯利亞的荒原裡,這是多麼悲哀。那一刻,我絕望。突然,我想起姐姐告訴我的話:「老四,你要禱告,耶穌是垂聽禱告的主。」這時的我,什麼方法、什麼聰明都使不上了,我只能禱告,但是我沒有信心。這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禱告,我說:「主啊!」這樣一出口,就哭了,就說不下去。

剎時心中有一股暖流湧出來,體會自己還有呼求的對象,人生有時候會走到你連一根可抓住的稻草都沒有。然而,我有一位主,祂能顯神蹟,祂能用五餅二魚讓五千人吃飽,祂能讓瞎子看見,祂能讓海的風浪平靜下來,難道祂不能平息這大風雪?

我一開口呼求神,信心立刻從零到了百分之百。我說:「主,我知道我死不了。既然你沒讓我死在天安門,就求你別讓我死在這兒。我求你保守所有天安門逃難的朋友,別陷入我這樣的絕境。然而,我現在心裡很平安,因為我找到了你。我找到了道路、真理、生命,藉著你,我可以到天父那裡去。我知道就是死了,我會去你那裡,儘管這個真理我發現的晚。」死亡的恐懼促使我拼命祈求:「主啊,你救我,如果你救我,我就把自己獻給你做為活祭。」

講完這話,心裡大有平安,我聽到神對我說:「你死不了,我要你成為多人的祝福。」這之後,我就昏睡過去。

二十幾小時後,我被蘇聯農民從草裡挖出來,我全身都凍硬了。他們立刻用熱咖啡灌我,記得恢復意識後,我對主說:「主,我感謝你。」望著那大概有一百米寬,兩米高,二十米寬的草堆,我知道是主救了我。他們只要挖偏一點,或挖另一個角落,就不會挖到我。我就這樣信了主。這是神的恩典,是祂將我尋回。

蘇聯的KGB


我被送到KGB牢房。一進兵營,兩個士兵就用刺刀把我衣服剝開,然後將我放進盛滿雪的浴缸,拼命用雪搓我。後來又用鑷子掐我,我後來才明白他們天天這樣對付我,是在醫治我的凍傷,不然我的腿可能廢了。

為了中蘇友好關係,他們決定送我回中國。翻譯的士兵是個好人,教我給戈巴契夫寫信求救。於是,我提筆寫信給蘇聯總統,寫到一半,心裡受責備:我為什麼求人不求神呢?神既救了我一次,必會救我第二次。於是,將信撕了。

一九九○年一月份,有一天牢房突然打開,幾名士兵進來,把我眼睛蒙上,架上卡車。約莫六小時車程,我們來到原來躲藏的那個草堆。四五十名士兵手持衝鋒槍散開,一位上校拿著紅外線望眼鏡要我看,那時大約下午五點多鐘,天都暗了。他要我記住:東邊有個解放軍團,離我約八里路;西邊是解放軍中隊,離我有五里路;只要朝著中間走,就不會走進軍營去。

接著他對我說,這是最好的解決辦法,因為蘇聯不想得罪中國,也不想得罪關心民運人士的西方國家,因此決定讓我自己走,自生自滅。他說:你既信神,就求他保守你吧。

感謝主,祂真是垂聽我的禱告。還記得我向那上校說:「我跟你打賭,兩年之內中國政府抓不到我。」他問我為什麼,我告訴他兩點理由:「第一,上帝和我同在。第二,中國老百姓掩護我。」

現代魯賓遜

走了兩天兩夜,才找到一戶人家、喝了第一口水。為了不給別人帶來牽連,我躲到深山裡住。最長有三個月之久,不見一個人,因為大風雪把路都封死了。

在山裡兩年,最難捱的就是孤獨。沒有人和你說話,沒有人聽你講話,那滋味真難受。記得我向神禱告:求主別讓我失去說話的能力。我真是害怕,自己會得失語症。因此,每次向神禱告,我就出聲音;此外,也大聲唱詩歌,森林就是我的聽眾。

然而,這卻也是我和神最親近的日子。當一個人這樣孤單的時候,他才會緊緊抓住耶和華,仰望耶和華。而神也每每藉著祂所創造的大自然,向我顯明祂自己。在這樣孤單的時刻,我時常有蒙恩的感覺,我深信這一段日子對我大有助益。有時我會打些魚和野獸,冒險拿到鎮上賣。換了錢,就買日常必需的鹽巴和火柴,多餘的錢存起來,準備寄給我的妻子。有一天,我買了兩根油條。在大陸油條都是用報紙包的,我在一張「中國法制日報」離婚廣告欄裡,竟看到一則和我相關的消息:「張伯笠,你的妻子李雁提出離婚訴訟,限你三個月之內到法庭,否則缺席宣判,一切後果自行負責。」

我非常難過,頓時喪失了再往下走的力氣。妻子和女兒是逃亡中極大的精神支柱,不論多少艱難,我都忍下來、活下來了,因為我有個盼望,不能讓年輕的妻子有一天失去丈夫,不能讓只有十五個月大的女兒,長大沒有爸爸。

回想在天安門的血泊中,妻子信誓旦旦,說絕對會等我回來。誰料在我忍受這麼多苦難之後,等待我的竟然是一紙通告,用報紙對我進行離婚通緝令。我的妻子怎能這樣絕情呢?我心裡生出一股怨恨。

破碎與交託

我連禱告的力量都喪失了。我對主說:「主啊,這就是你對我的破碎麼?你連一點我自己的東西都不留給我嗎?」但對主我不敢怨,我對祂有敬畏之心,我求祂指教我。

回到山上,望著滿天星斗,我不知道此刻妻子在哪顆星星底下,她在想什麼?我的孩子在哪裡?我年邁的父母禁得起這樣的打擊嗎?在禱告中,神給了我引導:愛是需要饒恕的,愛是不計較人的惡。主說如果你愛她,你就該知道怎麼做。

於是,我給妻子寫了封信,我感謝她過去所帶給我的一切幸福,讓我有一個丈夫和父親的名份。也感謝她兩年來對孩子的照顧。而我只有一樣祈求,請她把孩子帶大,孩子已經不能和父親一起,她不能再和母親分開。

然而,最殘酷的是,當我決定逃離中國,朋友告訴我,我的妻子為了再嫁,把孩子送人了。我為我的孩子哭泣,哭她有這樣忍心離她而去的父親和母親,她是多麼可憐。流著淚,我將女兒交在主的手中。人世間的父母何等不可靠,只有主最可靠,耶穌基督所賜的才是真正的平安,我求神保守女兒平安長大。

逃出中國

用了兩個月時間,我偷渡到香港。之後,我到了美國。從王老四又變成張伯笠,人生發生巨大的變化。第一個星期,我到美國國會作證;布希總統稱讚我是世上最勇敢的人;然後又到聯合國大會發言。不論在美國還是法國,成天有記者採訪我。我整個人都飄了起來,發現世界有這麼多好東西。

那一年八月份,我到日內瓦參加聯合國大會,暈倒在會場。回到美國,住進普林斯頓醫院,經過一星期的診察,醫生宣判我得了末期肝癌。這是我人生第二次面對死亡。

起先,我還和神辯解。主,你豈不知道讀普林斯頓大學,是我從小的夢想嗎?主,你得讓我安頓下來,我才好服事你啊?我和主不斷摔跤,最後,我屈服了。我知道神在意的就是我服事祂,履行我對祂的諾言。然而,我也知道多少基督徒生病,死了,神並不醫治一切疾病。這時我趕緊給教會打電話,請牧師來為我施洗。教會弟兄姐妹就在病床前帶我作了決志禱告。

那天,我給媽媽打了電話。這是兩年來,第一次和媽媽講話。我和媽媽說,我信了主,請求她一定要信主,將來才能見面。媽媽聽不懂,因為她不知道我病了,快死。我一急,就哭了。媽媽連忙叫我別哭,說她一定會信,會看我寄給她的聖經。四年後的一天夜裡,媽媽打來電話,她說:「伯笠,我信主了……」那天我在森林裡走,不斷地流淚,我作了這樣的禱告:「天父,這是你的恩典,我多麼感謝你。讓我向媽媽傳福音,領她歸主。求主保守我的家人每天和你親近,帶領還沒有信的家人,讓他們都能打開自己的心,歸向你。」一九九五年,母親信主受洗。如今,我的女兒也信了主。這是我人生最大的喜樂。

出死入生重新出發

一九九二年三月,我來台灣醫病。在退輔會許歷農將軍協助下,我住進榮總。醫生為我預備「六 四」病房,給我最好的待遇。第七天,醫生、主任和院長全來到病房,對我進行宣判:要我別害怕,也別欣喜。他們說我根本不是肝癌,是腎臟病。

我欣喜若狂,我知道:神應允了我的禱告。是神醫治了我。

那天,我向神兌現我在雪地的承諾:我若活過今天,我要全部為主所用。但是,我求神給我兩年時間,為民運效力,否則我無法對得起六 四死難的朋友。神真的照我所求為我成全。

在榮總兩個月後,我出院了。兩年後,我辭去在普林斯頓大學中國學社的工作和中國之春主編的職務,正式奉獻自己給神。我一邊讀神學,一邊向大陸來的留學生和新移民傳福音。

我時常想念救我的姐姐,有一天再見面,我要和她分享這一切奇異恩典。告訴她神怎樣使用她,不只帶領我成為基督徒,更成了傳道人。像保羅勸勉提摩太,我也當「凡事謹慎,忍受苦難,作傳道的工夫,盡我的職分。」到我離世的時候,但願我也能如保羅說道:「那美好的仗我已經打過了;當跑的路我已經跑盡了;所信的道我已經守住了。」(提後四7)

引用自: http://www.wretch.cc/blog/wendy823&article_id=3763706#trackbacks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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